【有雷】《愛爾蘭人》最殘忍的不是血與腦漿 是那些「沒說」的部分
身為義裔美國導演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的重度影迷,新作《愛爾蘭人》(The Irishman)於 Netflix 上架迄今當然看了不只一次。一如史柯西斯歷來所有作品,這部電影每每觀賞都有新的細節浮現,作為一部格局宏大的黑幫史詩電影,它的視角卻異常微小:跟史柯西斯過去所有黑幫題材作品最大的不同在於,這回他採取了相當私密的處理態度,從黑幫打手法蘭克(Frank Sheeran)的私生活出發,以小見大緩緩帶出一個國家的社經變化之於黑社會間的相互關係,藉由那些權力交迭與法蘭克這號人物的側寫,拼湊出導演眼裡上一個世紀的美國浮世繪。
調性
跟史柯西斯過往黑道題材作品《殘酷大街》、《四海好傢伙》、《賭國風雲》、《紐約黑幫》以及《神鬼無間》的明顯差異,除了敘事觀點的轉變,我認為《愛爾蘭人》整部電影皆瀰漫著前所未見的「感傷」與「歉意」:感傷的是黑道類型片的式微與年齡階段的消長,至於為何道歉?且看下去。
誤解
自電影於去年11月上映以來,最常聽到的批評不外乎「片長太長」、「女性角色的描寫嚴重不足」,有關第二點抱怨,我相信任何熟稔史柯西斯創作路數的觀眾,都明白片中法蘭克女兒佩姬(Peggy Sheeran)這角色的安排具備什麼樣的意義:片中佩姬幾乎什麼話都不說,因為在老年以前的法蘭克人生當中,佩姬從來不是個重要的存在,至少從電影「剝奪」佩姬的話語權這點,我們可以看出法蘭克的世界一直都為男性所主宰,而《愛爾蘭人》要說的,除了美國近代史,我想還包含了史柯西斯電影一再強調的一點:男性(暴力)建構的世界,也終將崩解在男性(暴力)手裡。
沈默
私以為《愛爾蘭人》最具力道的,是那些「沒說」的部分。其一是法蘭克女兒佩姬的沉默與凝視,她的無聲彷彿劇烈譴責著父親的種種惡行,以至於電影尾聲她終於說出那句「為什麼?」時,法蘭克的世界徹底崩塌,他直到人生的最後都銘記那一刻,因為女兒就跟摯友吉米霍法一樣,自此從他的生命中消失。唯一留下的是那道門縫。《愛爾蘭人》最殘忍的,不是貫穿腦袋的子彈、濺灑整牆的血與腦漿,而是時間。當你擁有的只剩下時間,填滿你的是無邊無際的惆悵。
臉
有人說史柯西斯利用 CGI 讓演員的臉回春而肢體行動卻維持老年人的僵硬是個錯誤決定,我倒覺得這點不一致正好強化了敘事的不安感,畢竟《愛爾蘭人》整齣戲是由老年的法蘭克回憶說起,而歲月的痕跡必會侵蝕他要說的故事,在他的故事裡,起點是終點,終點也是起點,他始終逃不出時間與罪惡構築的迴圈。年輕的法蘭克注視著那兩位自掘墳墓的士兵,萬萬沒想到注視的其實是面鏡子。注意法蘭克湛藍的雙眼是如何隨時間演進漸漸轉為喪失靈魂的灰。
說到臉,史柯西斯給了勞勃狄尼洛(Robert DeNiro)和喬派西(Joe Pesci)這兩位老戰友非常多的臉部特寫,觀看過程不斷聯想到林布蘭晚期的自畫像,一道道皺紋除了展現兩位演員戲裡戲外的權威,也流露一種感傷。史柯西斯彷彿想抓緊最後一次機會,獻給「史柯西斯宇宙」(《蠻牛》、《四海好傢伙》、《賭國風雲》)的熟悉搭檔一個最完美的道別。特別喜歡勞勃狄尼洛在早餐那場戲的表演,他什麼都沒說卻也什麼都說了。
類型電影的終結
乍看《愛爾蘭人》這樣的卡司跟題材,會以為史柯西斯回到了舒適圈,但看完我想到的是《純真年代》和《沈默》那樣的史柯西斯,甚至更細膩更溫柔,野心隨年齡俱升的史柯西斯。當然《愛爾蘭人》基於它的角色與架構勢必將被拿來和賽吉歐里奧尼的遺作《四海兄弟》做對照,一樣從勞勃狄尼洛所飾角色的回憶出發,一樣有喬派西,《愛爾蘭人》某一幕甚至直接指涉了《四海兄弟》的橋段,不過情懷上《愛爾蘭人》更接近《狂沙十萬里》和《殺無赦》,它們都是對某種類型電影的告別與反思—《狂沙十萬里》一改以往白人男性至上的敘事設定,讓印地安人當沉默的英雄,向來扮演英雄的亨利方達(Henry Fonda)則成了片中的反派,這樣的安排在當時跌破不少觀眾眼鏡;《殺無赦》讓觀眾直視西部類型片中以暴治暴的荒謬,彷彿告訴我們,以眼還眼的時代已終了,我們過去在大銀幕崇拜的英雄,其實一點也不光榮。某種程度上,你可以說《殺無赦》揭開了好萊塢英雄片的虛偽面紗。
回歸史柯西斯式命題
史柯西斯透過《愛爾蘭人》訴說的歉意,在於現實中的我們永遠也不可能像片中的他們一樣為所欲為,將電影中的惡行浪漫化、訴諸現實的結果,不是被一槍斃命,就是孤獨終老;縱使他不曾在電影中頌揚過那些黑道人物—細看《四海好傢伙》、《賭國風雲》那些角色的下場便知,史柯西斯更感興趣的,一直都是造就一個人瘋狂揮霍、麻木不仁的過程與環境。不過身為天主教徒的史柯西斯終究擺脫不了他的使命感,77 歲的他似乎想透過《愛爾蘭人》主角法蘭克承載他眼中的罪行,同時化身片尾那位牧師,為法蘭克的人生(也為自己)提供最後一抹救贖的可能。
《愛爾蘭人》| 最終預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