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雷】橫掃當年奧斯卡 視覺、聽覺超載的觀影體驗:《末代皇帝》
時隔多年重看《末代皇帝》 (The Last Emperor) 總算有感,義大利導演貝納多貝托魯奇 (Bernardo Bertolucci) 以較簡化淺顯的筆觸描繪起溥儀這位歷史人物,才是他最臻至化境的大師之作。在此之前,他已透過《同流者》 (Il Conformista) 、《巴黎最後探戈》 (Last Tango in Paris) 等片詮釋家族宿命及政治信仰間的複雜交和,如今以他觀點檢視這位從天子降格平民的「末代皇帝」溥儀這位爭議人物,選擇褪去過往的批判口吻,以憐憫的角度講述一個貝托魯奇口中「從蟋蟀成為蝴蝶」的故事,電影在1987年上映後不僅引來全球影壇讚譽,更一舉成為影史少數「奧斯卡命中率100%」的電影,入圍全9項包括最佳影片、導演、改編劇本、攝影、剪輯、美術指導、服裝設計、音效、配樂等獎項全拿下,可謂商業與藝術間的完美平衡。
「但她不是我的奶娘,她是我的蝴蝶」
通常這樣的台詞比較有可能出現在費里尼 (Federicoc Fellini) 、安東尼奧尼 (Michelangelo Antonioni) 等能夠揉合魔幻色彩與新寫實主義的義大利影壇大師的作品,但貝托魯奇讓少年時期的溥儀以英文講出這句芭樂台詞時竟一點也不違和,多虧場景、服裝設計與配樂為《末代皇帝》打造的浪漫氛圍;溥儀與奶娘間看似不倫的關係,也是貝托魯奇擅長的情慾戲碼,此外他也讓溥儀與表妹「東方明珠」、表妹與皇后宛蓉的互動遊走在不倫邊界,不過奶娘、表妹兩者的慾望展現都有不同目的,前者帶出了溥儀身為魁儡皇帝飽受的孤寂,後者闡述著潛藏在慾望之下的暴力 (東方明珠作為雙面間諜的手段) 。
攝影指導斯托拉羅 (Vittorio Storaro) 鏡頭下的紫禁城
斯托拉羅應是影癡不陌生的名字。視覺美到令人屏息的《現代啟示錄》 (Apocalypse Now) 、《巴黎最後探戈》與《同流者》皆出自他手,也是伍迪艾倫 (Woody Allen) 近年最愛用的攝影大師,拍攝《末代皇帝》時將代表「御黃」的黃、慾望的紅、國民黨佔領天津的一片藍天、中共掌權時的灰等用色發揮得相當淋漓;構圖上又能依紫禁城的實景限制巧妙轉譯成屬於貝托魯奇的電影語言:注意片中溥儀總是被方、圓等幾何圖形框住,方形訴說他被魁儡皇帝身分禁錮的窘境,圓則象徵著即便意識到大半生都活在謊言之下,他仍追尋皇帝這樣一個身分 (試圖復闢滿州國) 的精神牢籠。無論溥儀身在太和殿、日軍提供的庇護居所、滿州國登基儀式、共產黨思想改造營,斯托拉羅一再以明顯的謊言:方、看似自由之路,實則另一道束縛:圓兩者為景,提升了整部電影的悲劇色彩。
特別喜歡片中一場在絲綢下蠢蠢欲動的「三人行」情慾戲調度方式,白淨的波紋漸漸轉為黃色調,三人呻吟聲此起彼落,最後黃光轉為血紅,殿外戰火淹沒床上浴火,顏色與光影的運用令我想起日本大導黑澤明的《亂》及《影武者》。
(《亂》劇照 )
(《影武者》劇照 )
說到紫禁城,基於保護文物的規定,殿內完全沒架設任何攝影機軌道,原本該用推軌鏡頭的戲,如小溥儀初次見證上千人對他嗑頭的場面只允許攝影師扛著攝影機在演員背後跟拍,卻意外營造出一種時光倒流的實感。另外,不少媒體似乎將《末代皇帝》錯植為「首部在紫禁城實景拍攝的電影」,據了解,第一部在紫禁城實景拍攝的電影,其實是文華電影公司於1950年發行、石輝執導的《我這一輩子》;1958年中法合資拍攝的《風箏》 (Cerf-Volant du Bout du Monde) 也有一場戲是在紫禁城拍攝。《末代皇帝》固然有大量場景在紫禁城實地拍攝,但說它是首部獲准在紫禁城拍攝的電影並不正確,希望大家別再以訛傳訛。
另一個頗喜歡的運鏡小細節,是溥儀的妾侍文繡揚言與溥儀「離婚」頭也不回地踏出溥儀於上海暫居的別墅,隨從花園走回宅邸告知溥儀此事的一路上,隨吊臂移動的鏡頭短暫滑過一排石柱,一明一暗間似乎再次提醒觀眾,身在自家的溥儀仍然形同被囚禁,這回挾持他的,是允諾協助他復闢滿州國的日軍,實際把他當併吞東北的一步棋。
美國導演保羅許瑞德 (Paul Shrader,曾操刀《計程車司機》劇本) 1985年執導電影《三島由紀夫:人間四幕》 (Mishima: A Life in Four Chapters) 片中,三島由紀夫綁架陸將益田兼利,在其面前切腹前也有類似的安排;日後導演馬丁史柯西斯 (Martin Scorsese) 來台拍攝的電影《沈默》,片中安德魯加菲爾德 (Andrew Garfield) 飾演神父從一批被關押的日本天主教徒旁走向窪塚洋介飾演的叛徒為其祈禱時,這裡的運鏡亦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史柯西斯讓這一幕看起來更像是影格與影格之間的斷裂。
(《三島由紀夫:人間四幕》劇照 )
(《沈默》劇照 )
配樂絕對是《末代皇帝》另一大看點
日本傳奇配樂師坂本龍一原是樂團Yellow Magic Orchestra成員,八零年代受日本導演大島渚之邀為《俘虜》作曲後開始投身電影配樂,有趣的是他原本的工作僅是在《末代皇帝》客串軍官甘粕正彥,下戲後嘗試為電影某幕譜寫配樂,貝托魯奇聽完便指定他與紐約重要新浪潮樂團Talking Heads核心人物大衛拜恩 (David Byrne) 共同為電影創作配樂,最後兩人雙雙抱回當年的奧斯卡最佳原創配樂獎。
坂本龍一反其道而行,結合東方傳統器樂與西方交響樂章的方式為溥儀量身打造主題曲:
大衛拜恩則以馬林巴琴搭配二胡、電子合成器奏出帶有新世紀 (New Age) 樂風與波麗露舞曲風格的《末代皇帝》主題曲〈Main Title Theme〉,這首曲多年來常被影迷誤以為是坂本龍一寫的,實際上是大衛拜恩:
對中共思想改造的描繪有如《發條橘子》 (A Clockwork Orange) 般令人頭皮發麻
從紙醉金迷的人生淪為賣國戰犯,本片對於溥儀受刑的「公共安全撫順局感化中心」也有非常大篇幅的描繪,接受高壓洗腦的溥儀,身分認同上的轉變讓人看得很是揪心;但也正是經歷了被當小丑的過程,他才懂得追尋真相。令人玩味的是,孟子提出的人性本善,文革後那尋善的過程成了「再教育」的藉口,片中的中共將其解釋為「我們相信人性本善,相信唯一改變的方法就是找出真相,面對它」。然而最後是否真的找出真相、所謂的真相又是什麼,導演貝托魯奇沒有表達明確的立場,而是透過坂本龍一所飾日軍甘粕正彥暗中以攝影機記錄溥儀靠攏日本的過程,訴說貝托魯奇選擇拍攝《末代皇帝》這樣一個題材,就是導演尋找真相的過程。但也因為如此,貝托魯奇的「不選邊」也成了部分觀眾的眾矢之的,私以為《末代皇帝》算是以中立口吻還原了史實,硬要說最不符合史實的,大概是詮釋成年溥儀的男星尊龍實在太帥。至於中共當年為和准許貝托魯奇進入北京拍攝這樣的題材,我猜也許僅僅是片中對南京大屠殺的呈現和對日本的醜化符合中共當時的政宣重點。
回歸正題,《末代皇帝》是一部從敘事節奏、技術層面、整體視覺風格經營、情感鋪疊和中心思想的辯證上每個環節都非常飽滿的史詩鉅作,看過貝托魯奇其他電影者,更會覺得這是他洗淨鉛華的偉大作品;純就娛樂性來看,它也是視覺、聽覺都近乎超載的饗宴,上回有這樣的感官超載體驗,對我來說應該是2017年《銀翼殺手2049》 (Blade Runner 2049》上映和黑澤明經典作品《亂》修復重映那時了吧,這也是為何一定要在大銀幕體驗《末代皇帝》。
《末代皇帝》32周年數位修復版 電影預告|5.15傳奇再現